天天滚动:忘楼
吴栋剑那天又发来微信,说你来吧,都准备好了,就在这周五,还有四天时间。
(相关资料图)
我关掉手机,眼前是实验中学,吴栋剑还在东京,他的东京就是散洲。他还活在那边。
我哪能去?能看见这种窗外,也不是随时有,抽口烟工夫,就站在窗户跟,一个女人挽着包,兴姗姗来了,那是旁边的礼品店,她悠闲,我只有这种时候,抽完烟再回去,那里一堆相片等着,我哪有空再去?
何况是吴栋剑1985年的东京?
我喜欢以前的吴栋剑。他照相,没命地照,发疯地找,就为只贝壳,他也要两边大岩石推着找,我说栋剑栋剑!快跑,大浪就快要喷过来啦,还不快离开——吴栋剑后来就照下那张,很经典,得了那年地理大奖,没有什么,拥开的红岩底下,一个海浪前寄居蟹,疾奔。多少年,吴栋剑就再找不到这种无奈,他常说这是运气。
运和气向来两边。那年以后,我彻底回来了,辗转间靠到这网站,现在还做美编,最实际工作是摄影,但是好景用光,也便在网络找,再加工,这俩年过得疲惫,就跟没活过一样。
摄影理念,那种年里,我和吴栋剑惟一坚信的,被世界逐渐瓦解。他妻子跳楼自杀,我还有,不过是这种日子。但这并不代表我想听以前,我躲开一些憎恨。
我得躲,不然我也不久于世。
我不能再天真,现在是什么需要就是对,被人侵袭,挂个名取最大利益,这都算最正当。非得希求黄昏的光线,亡亲的纪念,也不一定完全讲究到理论高度,能过去就行。
因此,吴栋剑他待在1985年,在东京,一幢僻世小楼,我在2022年,一间租屋,我闭塞,他旷古。
其实我从周二到周五,每天下班后,都在吴栋剑家消磨掉时间 。我只是怀念,相比栋剑,他在做梦。
他就在我单位下三个街上,住14楼,散洲的经区,根本不是从东京到箱根,连做车不必,我这几天都没踫上雨天,但也带把伞,用不了一千步,就到了他那个窄楼。
楼是遗留物,说拆了几年,一直在,红色,小砖砌,完全的德式建筑,冷凄阴森。从东京回来后,我真不知道吴栋剑换了楼,每年过得辛苦,大家又都有了微信,线上的朋友,最流行的深情,觉悟一般就止于此。
就是这个地址,还是他发来的链接。是不是要不这么近,我就不会亲自跑来看他,一路上我都这样想,等到红楼的台阶,我才抬起眼,不再审着地面,好像身上有点发热,这里住的,到底是不是那个吴栋剑?
他骄傲,体面,在东京说着巴黎,越洋电话谈古巴,现在这样的吴栋剑,也可以安之若素?
开开门后,我立刻明白过来,这还是那个吴栋剑,那道门一闪开,浑屋的黄色,涌到我跟前,怀旧。
“你可来了”。
我很是惊慌了阵,他怎么变得这么矮气?像个老人。吴栋剑一把拉进我去,他现在是完全不在乎了,一路讪讪地讲。很奇怪,这间楼居然有宽门廊,吴栋剑从门首开始,布置了KRISTEN的照片,到走廊尾巴,大体看得有上百张,当然是排成列。我随说没想到,外边看着窄,里边富裕。
吴栋剑根本没听见,拥着我的力一直大,我几乎是被推到那间客厅的。
客厅又很怪,它忽然亮了,外边才下午,我一进去就看见那道大帘,从顶到地,雪青,吴栋剑的KRISTEN,她还没走。他让我就坐在紫帘下,一个发灰的布沙发,然后就见不着他人,我想说你怎么把这里弄亮门廊……见他还没过来,我就站起来走回那个暗廊,发现这里更理智。后来他竟从这尽头又折来,吓我一跳,他笑说这屋都是通起来的,莫怕,都还是我。
我还是原来的吴栋剑。一点没变。
我最怕听到的,就是他这个没变。
你不适应啊。我没回头看灰沙发。还是回来吧,那里黑。你看这里这个镜子,也是她选的。我不得不慢跟过来,看看这个金边镜,顶端开出菩蕾,可有道栏,盛开的就在外边开起来。喏?这个也是。我不得不客气,这边就是一对灯,开向两边的吊百合。嗯。我答应的绵长,但也没再说什么。
坐下吧,啊?咱俩再不见不至于。我刚坐下他倒站起了,雪青帘子中间,一边地窗开了,我也没试着进来风,他堵上了口子,外边是个园林,不上高楼,这我倒从不知道,从我单位斜方还有个公园。
我准备再办个展览。
我真喝进去了,半苦。我没说话。从杯底看他,一个条影,很直。看他继续说,你说我固执也好顾雨,说我任了性我也认,我真还在东京,但是我又谁也不伤害到谁。
只在这个家里?我不怕伤害到他,他能理解。
对。嘉宾不多,我也希望到时你能来。
我肯定能来。但是栋剑……你别说顾雨我说,我这回不一样,KRISTEN足了100张,我想,上次还是85年,那能有多少,这回不论景别,差距,看法,经历,绑架,都变化着。
第一天回家的晚上,我想他这个绑架应该指的这些年,那这个差距是什么。
太晚了,再说出来难为他,多是想让他认为,吴栋剑不是一个人。我就看看自己照的片子。
摄影是对所拍对象缺席的视觉纪念。
对照片的痴迷,放弃/放下,再度怀念与拥有。
让一个人消失的未曾出现一样。
但是这都是些理论。论年的事,再过多久也不值钱了。他应该是活在那些年,我现在又回到最初,和单纯的想帮他其实没有多大关系。
吴栋剑最先拍下妻子,他决不会有意识,这个笑得灿烂的女人,会在一天消失得干净。
吴栋剑还是他这个人,说不好举办一次一次这样展览,对他到底是不是种折磨。
他当然想让她回来。
我忽然听到孩子叫喊,一串银玲飘到天上去,他背后是夕阳,永远的五点钟。我压着的那张相片开始颤抖,半天我耳边再听不到孩子,那个孩子应该又回到照片,变成了平面。
她睡着了,小的鼻孔张开,都向后,都向后,孩子、脸,脸前的披萨饼,孩子的椅子,发褐红色屋子,统统向后,没有转的声音,一切静止,她就从那天开始沉睡,闭上眼睛,我没有她的那天。我想再找到这一天,这一整天的太阳,它落的位置,就算我有幸又找回来,太阳也肯定不是在原来位置。孩子也应该长得很大了。
孩子她也盼过人,一块大的玻璃,外边净是马上起飞的机器,孩子不会认识,她只看,看就使她害怕起来,小小胳膊肘在块灰上,软棉棉的座,她看见架大型客机,尾巴上有个外国女人,叼着香烟,张望过来,她也时刻提心,一会儿不是我,应该在那年那个地方的我。是她妈妈马上就要过来到身边,孩子头发边开始吹起风,有落日光,披散到上头,她只能感受到一小边,然后不久就是离开,远离,外面的飞机,里边使她永远害怕,一小片落日,擦蹭她,半点留恋只在发尖,噬——就没了,她原先那样喜欢,再也没踫一踫这段阳光。
我在第一晚想到这里,恨了会吴栋剑。
第二年她就开始不对。吴栋剑终于开始说了,他说你看啊,她那只手不对。我没看出来,KRISTEN照例举高烟,她爱吸烟,这不过是夹起烟,有何不对?
她眼里有神。
我说那是因为她是奥地利人,她是绿眼球。
不是,他说。我现在非常,还是非常后悔,我那些年是有点太用功,那天她自己在这个酒吧,她眼里失智。这张发生在19……反正是她事前。
我对所有人不说亲人死是死十分信任。我半天看着栋剑,他没有改变态度,也不是多伤感,这么些年它实际是在增加,直抵心头的冷是暖不过来的。慢慢地变成这样,大伤倒见外了。
顾雨你能理解么。嗯。我说。
能有什么,我看进去,无非是小资酒吧情怀,恹恹的酒,恹恹的气,绕一圈回到板壁,那又盛开着夏日玫瑰,燕歌盛舞,KRISTEN发呆,壁上继续裂开花苞子,掏空的细线套上火红火绿,她手举着烟,人窝在黄灰色鸭舌帽里,和身上铁灰搭配,她那天下午不是一个人,我在对桌。栋剑知不知道,我也并不害怕,我是好意,他就算以后知道我也不怕。
这张是她自拍。那天我很庆幸,差点就要扔掉了,它好好地躺着呢顾雨,你能想象我找到以后什么心情,啊?嗯。我说。
只要是她自己拍的,我都很珍贵。我在看她自拍了,我就回到从前。这都很奇怪,这么多相片照下来,都是我这个专业的,我从来没感觉。
吴栋剑和KRISTEN认识,在她自杀前7年,也就是1978年,在2月17号这天,她和一个朋友,一起出现在格拉茨的摄影展,她那年也抬着香烟,却留短发,穿着个家衣裳就来了,这倒给栋剑留下不错印象,后来他便知这是时兴的,把领子压成软耷,不挺括,一个花边,另一个花边,一开便雅实狠了,给人以湿感,粘着水,不是人身上,漫活活从领洒到半身,粉头头的全洇出来,柔软里结出个家。栋剑那些年说的我记着,他说她就应该是他家的人。软的袖子,软的布褂,软圆着就过来,湿出来的水意,她在找个人,好托。
她举着烟为的市侩些,倒显出拙致,手腕上的黄表出卖了她这个人,她其实是老实的。
那年她的眼圈就发起黑来。栋剑说。
以后的事就算栋剑再说一遍,那也用不了一夜的时间。从他家走出来我就进了家酒吧,还用着回忆么,我就是梦里说假话,吴栋剑也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朋友。他的事从开始到现在,再往下40年我都不会忘。
那晚之后,在一家餐馆有了个聚会,她也在那里,当然有我,只不过现在栋剑记忆有选择,他在说这段时,用了显然,他说“显然”她也在那里,他说他用显然是他对这件事没有印象,后来查KRISTEN日记时看到,她写进去。
栋剑看的她以后太多了。有时看一人久了就想不起来他的样,我就没注意,栋剑也没稀奇,这里没有我额外眼光。最喜欢的,以后留不住的人,要再回到现场,他自己都不能相信。在遗忘和固执间,栋剑毫无留恋,他其实是没有能力。带片甲好走下去,以博求更多还是越来越少,栋剑也没底。
10天后,栋剑和KRISTEN之间有了电话。十天前,这个晚上,栋剑其实也说过话,当时如果是我没记错,她经常看我这边。她额头很宽,那对眼深,经常是,那个女友踫过杯,她眼光留下,这时杯底都是漩涡,迷离、扭曲后的欧洲眼,我接触后便躲。我知道这应该是栋剑的赛场,但是他仍在那边笑,一点不添气,反而经常是,在这种交错间,他的视线落得更低,就在桌和每次她举高的杯中间,他看着那段空气,昏黄的,迷幻、酒酿汽足的流动中,他微笑着。我好像经历了比我学过的还多,就是那种苦日子,那种怎么不易到达的今晚,从国内到这里的一切艰辛,瞬间比不过他的笑,她的目光,稀罕着投来。
栋剑那天晚上不怎么说话,这点他现在回忆,也没加什么显然,他是想记住。
但是10天后打电话的不是我。
那时KRISTEN在家博物馆兼职,还在大学,主修艺术史。他和她的约会,始于次简单问候,想不想去看日本武士电影——Harakiri,是1962版。也就在那晚,她出现了自杀倾向。栋剑目睹这种第一次,完全改观他的眼界,他首先不太能相信,她这么信任他,地步在她那反而是像上个随意的台阶,但是他又不能轻意就下定义,她是个随处适情,可肤浅对待的女人。他写道:我邀请她去看电影,但我迟到了一些,她似乎有点生气,我很担心她脖子和手腕上的伤痕。
这是他写的,但是他真的就是这样的么。后来我问过KRISTEN,但不论过程还是结果,栋剑这边一直不知道。她说她从来不是下生缺爱类型。他也从开始就并不是特别留心细节的人。
全部的疑问是在后来逐步发生,这是他不断相看照片的结果,那天晚上没有留下一张相片。
那个晚上,也许天忽的擦黑,KRISTEN的手滑了,手滑以后抓不住的很多,有时甚至是片落叶,她想看也想往半空伸手,没伸出来,叶子掉到了地上,她手心里是汗,这么寒冷的天,为等个人流出汗来。严冬的叶子,干燥冷砺,被大风辟断,下来的重力,巧了,擦了手脖子,她要是敏感肌肤,也会上段红。然后他就迟到了。她是有点生气,这样冷天,时间一长,但是那天夜色很好。
夜色一直是很好。
栋剑却认为,他和KRISTEN的关系,是以自杀开始,以自杀结束,他在脑海中,看见KISTEN,她在他来时用把可能的小刀,连续划她皮肤,但这次不深,没有出血,微微发红,他也看见正是此时,电影胶片上,正在展映一个男人切腹。
如果那时能留下照片,我对她生命的推算可能要早。或许会改变什么。直接的。栋剑说的很认真,不久就低了头。
1979年我们在伦敦,她的左眼继续塌陷,额头太饱满,以至不协调了。我们看到那张片子,KRISTEN抄手,站在涂鸦墙前,高领毛衫衬着牛角扣短呢衣,右布袋里插着铅笔,两支斜着就射出去,和她目光的凄厉对称,这个女人令人胆寒。
1979年,妻子、我的乖女儿决定离开我。那年去找KRISTEN谈谈的这种愿望,我也没有。
这是你给KRISTEN拍的第一张么?
不是。
第二天, 我在午休,看到栋剑发来的信,他说,偶尔,我在照片和日记的提示下,了解到某些事实,但是,仅仅因为我知道这些事实,但不一定能回忆起当时所发生的事情。
下午主编排给我一桌照片,让我尽可能找,最好是上五张。这都是回忆。有个日本寺庙,它在下雨,左边一棵树,右边一棵树,两边枯,中间下雨。观因为是棕色,雨频频下滴,树还发绿,有参差不齐叶子,挡了就看不见雨天。针密的雨下在中央,有生命的树倒干着,但是观者首先注意寺庙,无生命的占据主要位置,也不单单是个庙缘故。有个撑油纸红伞女人,破坏了构图,可能正是大家喜欢见到。
我忽然又到我孩子那,她继续后仰,小手碗奶浆,下了半,她就决定睡觉,两个袖管看不见,趴到桌板,藏好了,胖脸一劲向后,睡好。但是这个是谁?她撑着小腿,穿着个绒绒衣儿,一勺一勺挖奶。这并不是我的孩子。她们中间也有另位母亲。我的妻子她不会理我。我罢掉了这张。
KRISTEN日记记着,在3月28号下午6点15分,被拍下她人生中第一张照片。纪念大于经历,这并不意外。栋剑说那是他和KRISTEN约会的第二天,就是那次,夜晚让栋剑十分自责的有刀的桥底。我清查底片,发现这是我照的,是我拍下了她认为的第一张相片。我给她拍了许多,她也拍了我,但是我拍的她没有很好爆光,她的非常正,我每次的展览最添色的,也就是她给我的这张。
又是餐桌,黄色的桌布,黄色的格帘,黄色的墙,KRISTEN穿着黄色软衣,留着黄色短头发,转了个微侧脸,上嘴把下嘴压得很实,在维持着什么,她那边是个小孩子。那是谁?是借来的孩子。孩子穿着红衣,张开嘴,往这边看。
哦,错了,不是这张。
我就知道栋剑是这样了。
情感能代表什么?倏忽一逝,值不值钱都是以前,但人不听话,老往前想,老是往前,我没有跟栋剑挑明,在看KRISTEN这样艰难经营笑容的同时,我也有张孩子的,她这回确实是我的,她就用小脚扒着黄皮鞋,手肘套上个黄色救生圈,酒店廊子压声灰毯,铺着,她孤伶伶,端着,从这边很远的地方,是有人,但我仍然缺席,他是个男人,一刷一刷地洗,玻璃幕墙渐渐干净,女儿渐渐明白,这并不是她父亲,她是听到相似脚步声追出来的,吸了声的地毯,发唧唧声的玻璃,都让她又渐渐害怕,她看着巨大身形,母亲话题中那个遥远的人又走远。这么多年这张我这边没有底片,留在脑子里。
现在根本不知道母女去向。
我们终于走出那间屋,踫门远就是家小馆子,没有点菜,我们不饿,他看着瓶花就能发呆,我就替他点杯奶茶,他很意外,我说这解酒。
他们认识四个半月后结婚。仪式地点在她故乡伊豆。KRISTEN母亲是日本人。照片中人笑得无辜。困惑?为什么困惑?我问他。我后来发现她以为一切转瞬即逝,我从相片上看出来,他说。那可能是你想。我说。
不是。
喝进半杯奶茶后,栋剑变得畅谈,其实后来我大部分知道,但我让他说。他就说了,我们第一次见面时,她正在学习艺术史,1979年夏天,她放弃写的论文,在家奥地利的广播电台作了秘书,很努力地做了部纪录片,WOMAN AND THE WORKING WORLD。可18年清理我的阁楼,发现了20盒磁带,都是这时候制作的,我一听那都是KRISTEN。她又开始笑,百无顾忌,冲破天穹,我发现她其实就一直在那个阁楼,发现以后我的心就灭了。
相片是不能完全承载的顾雨?
这是栋剑说出的话?
怎么,你想到了放弃?
我留恋那个声音,人可是活在影像中的?KRISTEN在静态中没有机会,她不告诉人她难。他脸上那种表情我现在忘不了。栋剑绝对出来了,也绝对出不来,他出来的是一小段时间,在那段惨里,是让他重温了遍,没有其他更多收获。他出不来的所有其余时间,他都还在,一个人,没第二个人,他在那里头闭门思过,没有可供重温的加速器,平面的影像,静止的没有激情,或说越来越缺乏,激情在减退,但是他是一个人,在那个屋,常年一半昏光,一半大亮的怪屋,隔绝声音,熟悉的、依恋的、难忘不已,蚀骨砭肉,但是走的更快,像根本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。
栋剑在其中踱桥。在其中摇摆。他爱那些颠簸也不爱,不小心又爱上了,其实在后退,终于擦肩,他就吞下泪。
1983年的一个相片,栋剑结束酒馆聚会发来的,还是有另一个孩子,他和她躺在床上,他那边干净,一块光板,她身子下乱,格子毯子,她穿着镂空毛衣,遮住腰,她弯着腿,其后是个瓢虫包,孩子头发很乱,向天长,空着嘴呆眼望房顶,她压着支胳膊,看痴。这难道他也要说是借的?我没再问。
我和KRISTEN不多的几次交往中,她都没提过一次,就是他们之间有过孩子。我跟栋剑的关系,在她在我都大可放心,再和她谈心,也决不会发生意外事件。但就这样,也没出现过孩子问题。在那些短暂聚会中,KRISTEN是真的,她不高兴,我只充当听筒,陪她坐,只一会儿就各干各的,不过那时我闲点,栋剑从那时就开始了工作狂人路。KRISTEN每次把握的节奏好,该说的不便说出的,都以微笑结束,我那时也认实,认为她不过是阶段性。我到现在后悔的,是应该把对她说的每句话,都不遗漏地告诉给栋剑,而不是只说傍晚时候见过KRISTEN,她又有点埋怨你的意思啊?
结果是一笑而散,现在看真是罪过。
这次的摄影大赛宣板,最终我选择的,还是那张寺庙。隔绝开颜色,就显现出了不同的颜色,打破美景的雨,被看见,最后留给观者的,是彻底的浸润,还是更加的瘠薄,雨下来之前,没有相片里清晰,你在现场,只能通过以后的成像,才体会出雨的后劲。
当时只是种渡过。
那么栋剑最开始说的,也是他自愿的一种选择。
但是有些话仔细想,越是后悔,她就有一次,望着邻桌的小女孩,那时这个小孩子突然要跑,KRISTEN都差点站高了,接着看到了,那个女孩安全地站到了沙滩,她又在脸上平静,坐下前忙问我你问栋剑啊,其实我从没问,她自己答过,说哦他说他待会就能来。后来她就去洗手间,我来看这个孩子。我想是哪这么吸引住她而问出些怪话。小孩子后边,有好多老人,他们都半寥落,有个超大台阶,就像罗马那个著名池子,三三两两的,老年女人大都单个,倚着栏杆晒太阳,有老头的倒站起来,但都朝我这边,看得非常认真,我正纳闷那个孩子突然变到我窗前,咧开大嘴,面目狰狞,这一动作太快,喷出她头发,一块小旗往右吹高,她脸继续不收,她身后是一片脚印,小的,大的,扁的,这会儿最多的是她的,她一刹那功夫,把脚都印遍西晒的沙滩,大台阶子上边是青山。这时KRISTEN就悄无声息地回来了。
她很意外倒没吓着,我和她就这么,俩个人盯着那个怪窗,怪脸,那个小女人始终没变样,三个人看了一会,最后小孩先累的,她悻悻地走开,KRISTEN反而双手托起了腮蛋,好像很留恋刚才那段时间。
我看了看外边,太阳盛开,沙滩逐渐变白,曾吹过来一两次风,可我把她珍视的这段时间,当做每天这个点该发生的,我无外乎再看了看,就抽回眼,看了看表。
那时你应该是没来。整个下午都没见着你。
这些我就不能说到微信上边。
周五果然到来。
除了我外,我见到一个戴瓜皮帽男人,样子也像艺术家,眼神常痴着。再就剩几个女性,和栋剑一比很小,打扮不怎么出奇。总共有10个人吧,我连续穿梭着看相片,对谁先走,谁又最后留下没有注意。栋剑也在看相片,但不说话了。
有一张相片,KRISTEN是个背影,盘着古维多利亚发髻,染了深棕,在斜阳照射下有酒红意思,她人在个未封闭阳台,看出去都是缺楼,猛看像加沙地带,灰扑扑,没有生气。然而她生气勃勃,她首先在条晚裙中,烬固,我造的,裹的严实的上等丝绸,但是发着破灭的光,光都在那边,在观者看不到的对面,一丁点惨了的余光,从裙边漏点,像她飞身扑火,压灭些,但灭不尽,反烧着蹭回来,点缀在边上。人们想象出的黑色裙子的华丽,在这个严实的背影中发不出来,人能感觉出点,但吸收不全,就是禁锢。
这是1982年,KRISTEN辞掉工作,到维也纳进修的戏剧照,她此刻扮演的,是神经失常的伊芙琳。我对这个凉台陌生,下边栋剑却说是他用了多年,难忘的阳台。栋剑对于她又突然转行非常惊讶,因为他一直以为,KRISTEN在广播站的工作如鱼得水。可是当时的栋剑呢,长年在德国和日本旅行做兼职,这种不在家的时候,KRISTEN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也是惊讶,但是隔绝开变量而直接对结果的惊叹。内中甚至有行极小的字,说她这时忙于照看孩子和工作。
又是孩子!
现在我和孩子的联系,只是冷冰冰的钱数,孩子现在什么样,她从来不发微信,我手头上有两个照片,也不过她穿着家蓝衣裳,摸着眼哭,那边是湖里天鹅船,再那边是青山。有一院,里边长出大桃花,白的,她在底下撑梯子,从院里架出去,再竖着支个梯子在墙外头,她和两个男孩女孩,帮忙女孩吊在横梯子上。
我们都是失败者。
于是他们搬到了维也纳第五区。KRISTEN每天上课,学戏剧,栋剑筹备个新摄影组织,KRISTEN渐渐和栋剑变远,渐渐没有了共同话题。栋剑总有直觉她不适合。她的敏感、其性格都不合适。后来KRISTEN果然落选,在入学考试前泪流满面。但是栋剑反而是高兴,他觉得他的KRISTEN又能回来了。
后来的很多张展照,KRISTEN变得却越发光彩,有时坐在小而美的客厅,眼球被眼皮半耷,射出的视线让人迷幻,有时你只被看一个半脸,KRISTEN人高着,藏在孔雀绿曳地裙,酒杯抵住半唇,眼神往左边,有时她就正面看你,散发无限苍,无限的奔,绝了的和拾起来的,看的这边嘀咕着,让你不断不能移开眼,沉沦进去。KRESTEN变得比以前更专注,课程加深,感情从淡,他们之间坐下来的时间,和能谈的时间,不断叠加,相抵,最后简单换算成一张张相片。
我们有时就根本不说话。
展间,栋剑坐下来说。大家就听着,有人问您的照片,总是让人感觉到更多随性,没有表演性是不是就没了遗憾?
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。她们知不知道KRISTEN是自杀身亡。
KRISTEN没有一次要求我为她拍照。这种随性是她那边的。有时我的镜头会突然转向,那都是她,她会突然站住,不动,回来盯我。时间瞬间静止,镜头完成以后,时间又开始,她又恢复她的活动,可能以前从没发生过什么。也像表演也是随意,照下来了那就是在表演了。栋剑说,随意固定了,成为流动,她被夺走一段时间,她在那个时间里缺席着,但是有些在场看不见的,后来发现也正在这种流动中。人们看见的,是我们希望看见的,但是照片不骗人,可人信任这个快进,而不是那个慢了的半拍。
栋剑说完显得苍。
我看一次相片,就很惊奇。我没有迎上去,是我大错。直到最后,她其实都在扮演她没有成为的角色。
是无法成为么?有人问。
应该是没有。
晚上我想栋剑这可能将是最后一次布展。他承认了是没有,一切都可结束。
那次展维持了一月之久。说是维持,是栋剑那边,他有时忽然撤展,就电话告知,人也知道,就再不怎么多说,等再来了,发现照片和照片之间也没多大变化,大家就更心知,是栋剑那边,他那边出事。栋剑是静的,他就是忽然情绪不对,再踫他也还是那样。大家但是能感到,是和上周或根本就只一天前,在声调上有略微不同,脸上从不表示。这样照片前就还是人来人往,无不是静,累了就是一坐,随处,这时栋剑给大家添茶或递支巧克力。
有人就往深想。因为她们发现,KRISTEN留下影像的大部分,都是在家中,就问栋剑你为拍摄KRISTEN外出过么?栋剑很奇异,不解地看她,当然,这些家也就是户外。KRISTEN人大部分静,她在屋里,有很多时间你都发现不了她,她在做着事。我透过相片,发现她越来越静,身后的沙发,床,床单,一盆鲜的花,投进窗子的光线,掉在窗帘上的一瓣天竺葵,户外的自由、随便、轻松,这不就是眼前,在她身后的这些东西么,我常常这样想。
KRISTEN她不愿出屋。
栋剑最后补了。大家立刻明白,只往自己座位靠了靠。
只一次。1983年春,她第一次治疗完毕,他们去了圣布伦宫,散着步就能从公寓过去。在座的人听着如雾,大家没几人出过国,反而更能体会栋剑这种平静。他带了两台相机!KRISTEN又选了一身黑,但拍完照,一次也没能成为当天的话题。不是不喜欢,她从不主动来看我照下来的。她是选择忘记,照下了就放下了。丢到我这边的凝视,带了一天又一天的咖啡,一天又一天的通勤,一天又一天的独自铺床,独自关窗,下雨前打过的紫色闪电,买回菜来发现的菠菜斑,一天又一天,独自上街,独自切肉,独自摄影,独自划开来生活,再独自融入生活,我看着她,那时她也正看我,她在干什么呢,她手抬起来了,那枝长大奇异果子的树她手够下来,钻到里边,闻一些汁水汽,听见些叶片声,那个时候我就在这边,她在极力够那个枝子,把它非得拉下来,最后差点要断掉了,她也要拉,使上劲头地拽,我拍下来了。我拍下来是为的什么,我今天重看,KRISTEN还是站在那,凝视老是在这边。
她不再想分享。
这张栋剑特别指出的作品,现在也还在我图库中。这阵相会不久,经历相当长的分隔期,栋剑和我又成为平行线,互不相交。我在看这张相片。KRISTEN出发前,她准备要想伸手了,是看过这边栋剑的,栋剑没说。他没说。
他把制色调成了铁灰。人像一旦定格,在这种二色对立中,时间不成为主宰,成为方圆,地久天荒样蔓延、延伸,人在期间就算是漫无目的,也变得郑重,把一切该来的不该得的搅混,这边的人看着浪漫,那边特别小心着,渡过着一种危险,可能就是绝境的开始。
石楠的昂扬看不见,草地向荣着,一直向荣,但失去颜色,后边粗大的树干,和KRISTEN身上黑裙重影。我记不清在这次之前,之后再见没见过单独的KRISTEN。那应该是栋剑所说的83年,这年人已回国。如果那年栋剑就给我看,谁会想到,不会这么睿智到她就是在回顾,跟前不只是那棵茂盛大树。
所以我说栋剑这次展成功了,他想得到的目的,转嫁到我们每个人身上,得不得到倒是其次了,我们总是瞎子,模着黑过下去。
他是成功了么。我只知道从这回起,再没接到栋剑要办展的消息。
我和栋剑这短暂的相聚,也告一段落。但是我想他。任何时候,有时里边都是有时,吃着菠萝,喝着茶,甚至看着恐怖片也能想到栋剑。栋剑忽的就出现。我想他是有点佩服他,他比我有情。他为KRISTEN办了6次展,展面不大,人相常换,带不走他对仍然长久留那屋里那个人的情。但是他办下去,从东京办一届,在巴黎办第二届,到斯洛伐克办了三四届,回到了柏林,再回到潮洲,他眼中的那个东京,栋剑没有失智。他得回来。回一切的时间,回所有的衣服料子里头,回到一个壳中。回来了就是回去了。时间在摄影里从不是主宰,栋剑更厉害了,他把所有的该是的主人,请出去,只清扫出块最洁净的座位,谁也不记了。那我的原本想法就比得极其幼稚。人只要是能回去,那其实是天大好事,根本不需要人来拨弄。
接下去我和栋剑的交往,都在微信。他分手后第一信,说得文学味浓,1983年的照片,似乎带着更沉重、更庄重的色彩。
我不论在KRISTEN自杀前,还是其后,都扮演着失败角色。栋剑他是想在这块时间驻留。我和她自杀前的见面,更为数不多,就总在现在想,我是不是当时曾表现出什么。比如,是不是当KRISTEN突然分神,她看向个杯子,往外延伸,那块玻璃以外,任何人,任何的街上,这种时候我曾略微说起过,而后她便收回目光。并不是我有了这个开导意念,是经了段时间,残酷、剥夺,她的局定了,他没法找出源头,而这里边我也发生了作用。
错的作用。
栋剑想找出她自杀的原因,就存在于以前,不论相片亦或现实发生过的。他隐性支持着,她或可表现出来的抑郁。
我和她曾经交往,想开导出她,逐步的。那她是不是以后反让栋剑找不到。
栋剑的想见,不是种残酷,是人间。还得回到人间。在人间以后,相片倒成了那边,转了一遭从新开始。
83年的照片,有一张,她把自己埋了。一池的肥皂水,一些小泡子,都堆在头周围,裹着看像婴儿帽,KRISTEN在里边,头回没有灰眼圈,两眼发痴光,她膝盖支起,我感觉马上要抵栋剑下巴。我没看出沉重。我觉得她那时舒服。后来发现这是1979年,我问栋剑怎么回事。他只说最近乱了点,接着重新发过来。
真正的83年,的确悲剧。
KRISTEN彻底躺下,一片草地挣扎乱长,其中有旱莲,把头朝她开,像在观看,剩下的就是草,但是乱,被她压的,撑空气的,都硬。KRISTEN消瘦,枯瘦,胸衣撩高,男人肋骨布开,腰那结束,头发和草齐飞,眼睛到天上,瞳孔大。我当时一看看进去,半天松口气,这不是KRISTEN自杀现场。她还活着。
我没跟栋剑说,前后对比俩张,过去4年。四年中,我没跟栋剑说的,它并不存在。栋剑从我这里能得到的,和我今天能见的KRISTEN相片透露的,一样多。这很折磨他。
我和栋剑没有慌。
但是我想说栋剑,撒手。走进一人很难。
83以后事,我就只听他讲,她是从那年癫痫发作,首次。他说她站前门边,开始唠叨,像咒语,他不愿听,得听,重复些教语,她不懂基督,表现虔诚,他不得不听10遍,然后再来10遍。两天后KRISTEN在医院,10天后,KRISTEN出院。
84年就是搬家,从一国搬一国,生活貌似充实。84年底KRISTEN再次表现奇怪,到1985年开始,她就留在了医院。期间栋剑独自搬家,在东柏林时,KRISTEN病情稳定,出门买花,买物,在公寓培养花卉。但是7月中旬,KRISTEN彻底崩溃。
在那些最后岁月,KRISTEN反复出入医院,但她似乎从未离开“戏剧世界”。他说她在85年10月7号这天,留下过回忆录,专门记录这种感觉。
这是种什么感觉?活在戏剧世界。精神崩溃。她是想隔绝。尽可能的隔,外表像给栋剑安慰。
栋剑的这次展览名为:MEMOIRES。全法文。最后我明白过来,栋剑是对KRISTEN的救赎,他让她又活了遍,他让她从未站到观众面前的那一面,站了出来。
这就是个舞台啊。栋剑写道。
在这次展中,我们只是看客。栋剑在七年零8月里,完成了一次回顾,知道他有过的错误决定,错误行动,然而它们分别从哪里开始不知道。但是分明KRISTEN再次回归。回归里是没有埋怨。
栋剑只是在其后,假装了回自己。
我问栋剑以后还办不办。他说没说不知什么原因我没记。我仍然是见不着女儿的人。我想这就都像车站,无法逃避,但绝不是令人不快,中途下车迟早的事,不要等到发生后,但是之前没人猜得出。栋剑所有的照片,都体现着KRISTEN在某个时候,正逐步走向的最终局。所有人都是平淡的,在这点上,栋剑应该是最后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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